但又何必,将那些不相关的事,也揽到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杨玲月抬起了她苍老的眼眸,像是在想什么,半晌后却又貌似慈和地笑了:沉笙呐,你这孩子确实从小就聪明--可也总是喜欢自作聪明。

    刚才剧院底下你就自作聪明,险些失了身旁的人,如今怎么就不长记性。

    孙儿确实是自作聪明,祁沉笙点头应答着,像是真的已经服气了,谁知下一刻却话音一转:但万一这次,聪明作对了呢?

    说完,不需任何提示,汪峦的目光便紧紧地盯到了杨玲月身后的黑暗中。

    灯笼的光照不到那里,但另外的微光却冉冉地升起,在夜色中迅速地聚集着,形成了那只他们所熟悉的,由诡魅的手骨所拼成的蝴蝶。

    这是在大盛剧院下,他们初次见到黑袍人时,便暗暗埋伏下的,想不到那黑袍人竟真的没有发现,也因此暴露了真身--

    引骨蝶的光芒,并非附着在杨玲月的身上,而是源于她身边,一直默默无言的卓麽麽。

    这样的结果,又是一场众人所没有料到的意外,可今夜的意外着实太多太多,所以当最为重要的谜底终于揭开时,他们已经无心再去惊叹些什么了。

    大家似乎都平静地,接受了这样的答案,甚至于卓麽麽本人,似乎也是这样。

    不愧是我从小就相中的孩子,我竟也着了你的道。卓麽麽仍旧扶着杨玲月,声音却不再掩饰,露出了原本就属于黑袍人的阴寒。

    汪峦注视着她,这么多年过去,昔日斯戈尔教堂下,与两位小姐一起合影的女孩,也已垂垂老矣。

    其实一切并非无迹可循的,无论是最初他们发现的照片,还是后来杨老爷子的叙述中,都曾出现过卓麽麽的身影。

    她一直跟在杨家姊妹的身边,与杨玲文的感情并不生疏于杨玲月,后来又随嫁入祁家多年,有足够的时间去获得有关星监与执妖的信息。

    女仆的身份看似不起眼,但也可以成为她最好的伪装。明明她的身影反复出现,他们却下意识地将视线,放到了更为明显的杨玲月身上。

    卓娘怎么会是你?不止是汪峦与祁沉笙,就连相处了这么多年的祁缪,也不得不承认,自己几乎从未怀疑过卓麽麽。

    他百般阻挠后辈们追查当年的事,一方面是因为愧疚,另一方面也是在维护妻子杨玲月。可他没有想到,真正的幕后之人,却是卓麽麽。

    你有什么脸来问我?卓麽麽冷笑起来,她看似搀扶实则挟持着杨玲月的手臂,对着祁缪只剩下怨恨:二小姐虽然糊涂,但她说得倒也明白。

   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都是老太爷您啊!

    我祁缪一时哑言,他无从反驳,此刻也再不想反驳。

    你说的对,原本盘踞在半空中的蛟龙,也颓然地半隐去身形,昭示出祁缪此刻的心态: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都是我。

    是我年少轻薄,撩拨了玲月却又爱上了玲文是我害了她们姊妹两个一辈子。

    你知道就好!卓麽麽积压多年的愤怒,终于可以面对面的发泄出来,她的身后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各种各样的执妖,不断变化着凶厉的光影。

    玲文小姐明明都已经原谅你了,她宽容地将一切都摆了出来,无论你选谁都愿意接受。

    可是你呢!明明选择了姐姐,却转头又去勾引妹妹!

    你知不知道,玲文小姐有多伤心,她满心地相信你们,可到头来却一次又一次被未婚夫与亲妹妹背叛!那时候她才终于知道,什么情情爱爱,原不过是些狗屁不通,只能用来哄人的荒唐玩意!

    汪峦只觉灵光一现,突然想到了那巨树中隐藏的声音--自愿的。

    杨玲文,是自愿选择了执妖他低声喃喃着,终于又掀开了几分当年的真相。可这句话刚落音,汪峦便觉一道阴风直向他面门冲来。

    紧接着腰上又是一紧,转眼间便被祁沉笙揽到了身后,苍鹰快得连翅膀都看不清,猛地抓住地一条遍体通红的怪蛇,用利爪将它撕扯开来,霎时就化作了飞灰。

    祁沉笙护着汪峦,警惕地看向卓麽麽,对方却毫不心虚地笑了起来:不必这样看我,我只是觉得他说对了,送点小玩意而已。

    不必,绅士杖出现在祁沉笙的手中,他摩挲着像是以此暂压杀意:卓麽麽自己留着便好。

    卓麽麽又笑了,她的面容本就生得平平,衰老后更是布满沟壑,可怖异常地看向汪峦:你猜得不错,玲文小姐是自己选择了执妖。

    祁缪向她展示了星监与执妖的力量,玲文从此便渐渐沉迷于此,原本她还困于那可笑的感情,可她后来看穿了他,也终于得以醒悟。

    与其要那虚无缥缈的情爱,还不如要握在手里的力量!

    明明是一样的命数,凭什么他祁家人能获得星监的力量,普通人就要碌碌无为,庸庸一生。杨玲文偏是想要搏一把,她要寻到替代星监的方法,她也要得到那星监的力量!

    她开始将几乎所有的时间,都扑到了执妖上,越来越痴迷于执妖的力量,甚至是满手鲜血也不再在意。她从祁缪那里,借来了太多祁家的旧典书籍,找不到答案就自己摸索办法,她将越来越多的执妖引到了自己的身上,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力量!

    可惜,最后却失败了。

    第137章 终局(完) 这是云川今冬,最后一场

    杨玲文并没有像卓麽麽一样, 找到用别的活人供养执妖,真正替代星监的办法。于是她最终只能被身上的执妖,耗尽了生命。

    祁缪呀祁缪, 你口口声声说爱她,到最后却不肯救她。卓麽麽含恨地望向祁缪,苍老的声音如刀子,划破了藏在他们心中的陈年旧事。

    不,不是祁缪想要解释, 他怎么会不肯救杨玲文呢?他是想要救的啊,只不过杨玲文的灵魂,已经被太多执妖所附着, 随着生命耗尽身体死去,她的灵魂也随之变得四分五裂,再也拼凑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可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?

    当年的风流债,是他欠下的。杨家姊妹, 是他招惹的。不管杨玲文究竟是如何走偏了,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。

    祁沉笙望着夜色中的祁缪,至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追查旧事时, 祁缪口中皆是荒唐。

    确实荒唐, 原来这藏在暗处, 笼罩了祁家多年的阴云,竟起于这样荒唐的情债。

    这些, 都是我的错。祁缪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,曾经如鹰般威严锐利的祁家当家人,在那一刻,暴露出了无可挽回地衰颓。

    他失了神的双目不再似往**人,更像是个真正的老人了, 浑浊迟缓地望向卓麽麽身边的杨玲月,可惜,杨玲月并没有回望他。他只好再次将目光对上了卓麽麽:你若想为玲文报仇,大可冲我来,无论怎样,我都甘心领受。

    但是这些小辈,还有祁家与当年之事并无关系,就不要继续牵连进来了。

    卓麽麽听了这话,又恨恨地笑了起来,她指着祁缪,又看向自己身边的杨玲月:你们,一个风流成性,薄情寡义。

    一个明知故犯,背弃亲姊--

    这般生出来的后人,还好意思要我留情?!

    你也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,这时仿若置身事外的祁沉笙忽而开了口,冷眼看向卓麽麽,与满心愧疚的祁缪不同,此刻他心中将那旧账算得清明:你所做种种,真的只是为了给杨玲文复仇吗?

    自然。卓麽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,可是却引来祁沉笙的摇头而笑,灰色的残目中如结冰霜。

    杨玲文有心中有恨,所以她抛却私情,想要得到力量--这本也情有可原,可是你不一样。

    你只不过是打着复仇的名义,在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。

    住口!卓麽麽听后顿时大怒,枯瘦的手指指着祁沉笙:这里还没有你这小杂种插嘴的地方!

    那我呢?汪峦忽而从祁沉笙庇护的臂弯间走了出来,仿佛所有的月光都洒在了他身上,他就沐在这冷白的光中,目光平静地看着卓麽麽:你说你是为了报仇,那我也想要报仇。

    汪家与我同辈者几十口皆死于你的谋划,便是那逃出性命的,也已与鬼无异。

    汪峦回想着曾经与他一起被汪明生圈养的孩童,后来从斯戈尔教堂下救出的汪十六等人,还有他自己这半生蹉跎,几番流离,经年苦痛,乃至最后身死地下,说到底也都是她操纵汪明生所为。

    沉笙,汪峦喃喃着,在月光下转头看向祁沉笙,情人呓语般的温柔,却是那样字字分明:为我报仇吧。

    好。祁沉笙一把握住汪峦的手,将他紧紧拉入怀中,同时绅士杖也重重落地,霎时间巨大的苍鹰出现在两人的身后,张开的羽翼几乎遮蔽了月光。

    祁默钧的白虎也越发狂躁,向着对面半匍匐下身子,作出随时攻击的样子。祁如苓的黑蔓破土而出,顿时长满了大半个院落。而祁辞也收起了手中的沉香串子,换执了把泛着青光的弓。

    面对这些小辈的强势,卓麽麽顿时怒意更盛,她一把就掐住了身边杨玲月的脖子,将她挟持起来,口中暴喝道:你们谁敢上前!

    刹那间,她的身后笼罩起黑浊的烟雾,而烟雾背后渐渐显露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。

    不,这并不是一个庞然大物,而是一群!

    饶是已经跟着祁沉笙见过许多执妖,汪峦此刻仍是忍不住的惊惧,那是一条巨蛇。样貌与他们在大盛剧院看到的相似,但却要大出太多太多。

    更为重要的是,这巨蛇竟足足有九条蛇尾,而每一条蛇尾的尽头,又都绑缚着用来汲取力量与生命的各色执妖。

    联系到曾经的祁望祥,汪峦立刻明白过来,这应当也是卓麽麽除地下的阵法外,另一条多年来操纵那么多执妖,却始终没有被吸取生命的路子。

    她虽然被九尾蛇所寄生,但九尾蛇却从其他执妖的身上汲取力量,她只需要用活人不断供应这些执妖就可以了。

    汪峦一时间难以想象,几十年的时间里,究竟有多少人丧命于此。

    但显然,现在已经顾不上考究这许多了。

    莫动手!祁缪见杨玲月被劫,顷刻间便急红了眼,阻拦般伸出手来,身后的蛟龙也重新盘旋而起。

    而祁沉笙等人,确实没有再动,无论祁缪与杨家姊妹间究竟有什么恩怨,杨玲月始终都是养他们长大的老太太。

    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,可怜那祁缪纵横大半辈子,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,此刻却半句话都不敢轻言,好似生怕会再激怒卓麽麽。

    汪峦与祁沉笙也暗暗对视一眼,决定先按兵不动。

    可就在这时候,杨玲月却突然重咳了几声,缓缓地说道:卓娘你这又是何必呢。

    你明明知道,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。

    卓麽麽怔愣住了,倒不是因为杨玲月的话,她本就日日守在杨玲月的身边,自然知道这外表看起来富贵康健的祁老太太,实际已然是沉疾难愈。此刻真正让她失神的是,那手上温热而黏腻的触感。

    --是血。

    鲜血沿着杨玲月的唇角,蜿蜒地流淌下来,蔓延到卓麽麽掐住她脖子的手上。

    也就是在这短短一瞬的怔愣,几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老太太咳血的惊讶中时,祁缪突然催动了身后的蛟龙,带着若吞山河掀浊浪之势力,向着卓麽麽与杨玲月两人冲去。

    不!祁沉笙等人下意识地大喊,苍鹰与白虎已经率先跃出,直追蛟龙而去。

    可蛟龙离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,根本来不及任何的挽回,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,卓麽麽竟一把推开了所挟持的杨玲月。

    紧接着下一刻,九尾巨蛇在空中狂舞,而卓麽麽的身体也被蛟龙的独角穿透了--

    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,汪峦甚至都无法做出反应,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玲月跌到了地上,卓麽麽的胸口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,而祁缪却还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他想要抛下所有顾虑,冲到祁缪的面前,亲口问一句,他究竟是怎么想的?

    可是他的目光,却只是随着卓麽麽的身体,慢慢地,慢慢地倒下下去。

    最后的最后,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,苍老的眼眸中,是恨、是怨、是不甘,但终究只能结束了。

    她的灵魂将会与当年的杨玲文一样,被太多的执妖撕成碎片,无法拼凑,也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。

    她真的,彻底的,死去了。

    这荒唐的陈年旧事,好似终于要迎来尾声,但又好似没有。

    随着卓麽麽死亡,黑雾中伫立的九尾大蛇彻底失去了牵制,它烦躁地张开血盆大口,绑缚着执妖的九条大尾剧烈地抽动起来,仿佛要抽碎眼前的天地。

    汪峦被祁沉笙护在怀中,眨眼间苍鹰已毫无畏惧地振翅而上,呼啸着直冲蛇头而去。

    祁默钧等人同样没有闲着,黑蔓从意想不到角度骤然而出,死死地将九条蛇尾一一困住,而白虎疾速奔扑而上,用锋利的爪牙,瞬间便破开了坚硬的蛇鳞,直取其中冰冷的血骨。而祁辞则直接拉弓,射杀着蛇尾用于供应力量的小执妖。

    感受到剧痛的巨蛇,更加狂躁地拧动着身子,想要低头去咬尾部的白虎,但苍鹰却毫不给它机会,反而趁机用尖锐的喙,生生啄出了巨蛇的眼球。

    巨蛇仍在挣扎着,可战局结果早已注定,任凭它如何扭动自己的身体,如何张口想要撕咬,都再经不住祁家星监的合击。

    最后苍鹰的利爪撕开了鳞片,彻底剖出了它跳动着的心脏,那血淋淋的一团被带往高空,又重重摔下,最后像烂泥般再无了生息。

    巨蛇就这样,失去了心脏的身躯还高高地挺立着,便已寸寸化为了碎石,片刻后哗哗啦啦散落一地--

    夜晚又安静了下来,是尘埃落定,是旧事终了。

    祁缪挪动着步子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的脊背忽而佝偻了许多,不再挺拔,也担不住祁家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,走到了杨玲月的面前,然后蹲了下去。

    杨玲月的情况着实不太好,她的病已然十分重了,再加上情绪大起大落,大悲大痛,此刻唇边的血迹也越来越重,气息微弱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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