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出实话。

    出来的日子清贫但自由,这自由不是指她可以到处走,她的性子喜静不喜动,且在沂王府时,沂王也没怎么限制过她的行动。

    而是一种内心的自在,甚至是逍遥。

    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她凭自己的双手劳作吃饭,辛苦固然有,更多是坦荡,什么夫家,什么子嗣,她都不用再想,她曾被那些困住太久,她一意孤行地决定不要回到那座山下去,现在她依然这样觉得。

    翠翠迟疑地道:“但是奶奶,你有孕了呀。”

    兰宜轻轻点头:“嗯。”

    是的,她有孕了,就可以回去一劳永逸了吗?

    不。

    沂王需要的是子嗣。

    谁能肯定她怀的一定是个承继他大业的男孩儿?如果不是呢,再怀?她有这一胎已觉是侥天之幸,哪敢再生奢望?

    只要她回去,这些问题都是不会终止的。

    但她不回去,就都不是问题了。她可以照她自己的想法活,她就想生个小姑娘,全心全意地把她养大。

    “我不回去。”

    兰宜又说了一遍,目光坚定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来养她,”她向翠翠道,“她很乖,我们乘这阵子每天多做一些糕点,多攒点钱。”

    翠翠更迟疑了:“奶奶,你不能再劳累——”

    “她很乖的,”兰宜温柔地抚上小腹,“程大夫说我脉象很稳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数,我们从食谱里挑几样工序少的容易的做。”她又道。

    “奶奶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翠翠慢吞吞地说完,忽然跺了下脚,转头快步走去角落里,翻起衣箱来。

    一时她背着手回来,走到兰宜身边时,方将双手从背后拿出摊开来。

    一手两个银锭,在昏黄的烛光下雪白发亮,散发出迷人耀眼的光芒。

    兰宜看呆了。

    翠翠吞吞吐吐地道:“奶奶,我们屋里不是有好几箱银子吗,走的时候,我怕我们出来活不下去,我就、就偷偷从最底下拿了四个,没敢告诉你,怕你叫我还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她是个丫头,愿意陪着兰宜走,是出于一直以来的情谊,但她可没那么高尚的节操,放着满屋的财物,两袖清风地走。

    她心里觉得奶奶还是地主家的小姐,不知道外面的世道,得她来帮忙操心,别的她也不懂,多点银子傍身总没错。

    “奶奶,你别怪我啊。”她小心地道。

    “我怪你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惊讶过后,兰宜失声笑出来。

    她觉得这简直是最好的安排,也许连老天都认为她不该回去。

    “你收好了,等需要时再拿出来用。”兰宜心满意足地道,她甚至还开了句玩笑,“这就算她爹爹出的抚养之资罢。”

    她不忌讳想起沂王了,不知他在京里怎么样了,大约快登大位了罢,他君临天下,她在他的治下做一个普通百姓,也不错。

    啪。

    屋顶上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兰宜与翠翠皆一怔,又凝神听了听,再无动静,翠翠松了口气:“大约是哪来的野猫罢。”

    兰宜点头,看着翠翠将银锭收好,提水来简单洗浴后,上床安歇,香甜地睡了过去,

    梦里都是软软的婴儿香气。

    第85章

    起初的百感交集之后, 兰宜的日子如常地过下去,偶尔, 她会想及让孩子跟随她在民间长大, 会不会委屈了她,这念头闪现过,又罢了——

    世事难有万全, 很多时候连两全都没有, 正如她弃大屋弃华服弃美食,除了一点必须的随身物件,没带走沂王府的任何财物,并非她不知外面世道艰难,而是因为她只有以此告诉沂王,她离开的决心。

    如果要瞻前顾后那么多, 她是走不了的, 甚至更早地她连杨家都出不了,早已在杨家冷寂的正房里入了第二次轮回。

    既然不想回头, 那就不要回头。

    不过,像翠翠藏的那四个银锭,既然已经带出来了, 那也不用矫情, 只当是意外的馈赠好了。

    本金多了之后, 兰宜也可以计划一点之前碍于囊中羞涩而不能做的事了:食谱里有几味极费工本的糕点,她记是记下来了,还没有做过, 现在她打算学成后制来送礼。

    她前几日从朱典吏处得知, 山阳知县之妻英氏将要做四十寿辰, 这位英氏的来历有点不一般, 原是京城人氏,出身书香世家,祖上做到过六部侍郎一类的高官,她嫁的夫婿山阳知县也是中过两榜进士的人物,可惜官运一般,在官场浮浮沉沉近十年,没升上去,还被贬了,至今只是个七品。

    兰宜到淮安府有一个多月了,她觉得山阳知县的治下能力其实不错,她做买卖需要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,最容易短期内获知一个地方的民风教化如何,山阳算是中上了。

    虽然说她也遇到一些麻烦,但她能立足就算一重明证了,真是险恶之地,绝不只是如此。

    兰宜打算借英氏的寿辰,去攀一攀关系。

    她不是突发奇想,朱典吏向她透露过,他一开始买那么多糕点,自家是吃不完的,在衙门里送了不少,自然没漏了顶头上司,山阳知县没说什么,但是英氏遣小丫头出来问过他,是何处买的。

    有这个由头,她就可以去试试,她也没有太大的目的,自从那日仁心堂之后,朱典吏就消失了,省心的同时,她得再跟衙门拉上些关系,至少混个脸熟,求助时有门。

    规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之后,兰宜心中更平静了一点,她不觉也想,不知沂王的大业如何了呢?

    她会这么想,是因为发现两世的时间线又出现了一点偏差:按照前世,太子造反之后,皇帝很快就重病不起了,才有小王爷直接入京登基,但至今她没听见皇帝丧讯——帝崩,必然天下缟素,证明皇帝还活着。

    提前败了的只有太子。

    皇帝没有提前崩。

    她顺利出走,没受到任何追捕,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。

    他顾不上。

    兰宜觉得这样很好,再过个一年半载,他对她的真心,又或是恨怨,都该更淡了,他们便真正地相忘于江湖。

    ——兰宜不知道的是,这个时候,孟三以一天四百里的速度北上狂奔回了京城。

    **

    京城,沂王府。

    孟三从马背上滚下来时,门房差点拦住他没许他进门——根本没认出他这个一身尘土、棕帽歪斜还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精锐护卫。

    进去后,窦太监也没给他好脸色,捏着鼻子怒道:“谁叫你回来的?王妃娘娘那里怎么办?!”

    作为沂王身边的第一号大太监,窦太监太清楚沂王嘴上再冷言冷语,心里压根就没放下,他表面上违背沂王钧令派出孟三,实际上正是顺着沂王的心意,要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安排,任由王妃流落在外面,那才是犯傻呢。

    孟三回不出话,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气。

    他这一趟可真是累着了,在马背上都睡着了好几次,可也不敢停,硬是换马不换人,才在五天之内赶到了京城。

    “娘娘那里出事了?”窦太监见他这样,又吓着了,开始猜测,“不是后来又派去了一队人吗?你没跟他们联系上?娘娘那里到底怎么了?”

    自打沂王知道孟三在淮安府之后,窦太监就算过了明路,正大光明地又抽调了一队护卫过去,他在沂王跟前提过一嘴,沂王皱着眉,脸色很冷,但没反对,那窦太监就当是允许了。

    窦太监私下还得意过,他这才算把事办到主子心坎里,什么曾太监,什么张太监,比着他都得差一截,谁也别想越过他的先去。

    可要是这么着,王妃娘娘还是出了差错——那他的功劳就一把抹去,只剩罪过了!

    “窦公公——”孟三终于喘匀了气,直起身来,“渴死我了,我得先喝杯茶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窦太监哼了一声,照着他的脑袋扇了一巴掌,“小兔崽子,连咱家也敢戏耍了。”

    孟三嘿嘿一笑:“窦公公,谁能耍得着您,您这不是就反应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呸,娘娘真有个三长两短,你小子别说茶了,尿都别想喝上。”

    一边叱骂着,窦太监一边还是把孟三让进了屋里,等着他把一壶茶都喝光了,才催着问道:“少卖关子了,快说,你为什么回来?”

    “有要紧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要紧的事?你还写信叫人送回来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行,我得亲口告诉王爷。”孟三抹了把嘴,反问窦太监,“王爷呢?回府没有?”

    窦太监看看天日:“快回来了——臭小子,你心眼倒不少,连咱家也不能知道?”

    “能能能,不过这事得王爷第一个知道,旁人知道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窦太监眨巴了一下眼睛,心内无来由一跳,他人精子一般,几乎瞬间就要想到什么,外面这时传来请安声。

    “王爷。”

    “王爷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窦太监就顾不得了,忙迎出去。

    孟三也跟着。

    沂王是从宫里回来,他这些日子又要协理朝政,又要抽空侍疾,忙得整个人都瘦削了,面容因此变得更加严酷,他发现了形容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孟三,目光便如利刃一般,往他身上一刮。

    孟三登时膝盖一软,没法再像和窦太监一般打趣了,老老实实地单膝点地,道:“启禀王爷,属下有要事回报。”

    沂王眉心现出褶皱,垂目盯着他:“说。”

    “王妃娘娘五日前身体不适,前往药堂,找大夫看诊——”

    沂王打断他,吩咐窦太监:“叫孟源来。”

    窦太监徘徊了两步,他知道沂王的意思,王妃的病一向是孟医正看的,如果可能出现什么不适,有孟医正在场能解说明白,但他直觉也许不是那么回事——

    沂王声音转厉:“你发什么愣!”

    孟三:“呃——”

    窦太监看看他的表情,更多了两分把握,硬扛着道:“王爷还是听孟骐说完吧,也许用不着孟医正。”

    沂王再看向孟三,孟三也不敢耽搁了,忙一鼓作气道:“据属下后来向药堂中人打听及晚间再探,确认王妃娘娘有喜了,已有三个多月。”

    窦太监脑中嗡地一响。

    但他觉得自己表现算镇定的,因为他已有了些心理准备:孟三这兔崽子像揣了块大宝贝,累成狗也要亲自回来讨这个报喜的彩头,还能是为什么!

    沂王沉默地站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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