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辞越闻此言,百骸为之一颤,紧接着他便看见,那乌泱泱的数万兵马齐跪下去,片刻的静默,继而连声高呼圣上万岁,战马啸鸣,声音震云之响,响至十里之外西漠人的战场。

    他与圣上,一前一后,并驾齐驱,一同在玄黄天地间,俯瞰着这场声势浩大的朝拜。

    紧接着,圣上又传唤他,明辞越,此役朕只要赢,不要输。

    明辞越翻身下马接旨,撩袍俯首,同万千兵马一样,跪伏在那位少年天子的脚下。

    九五之位,天地独尊,不过于此。

    他一抬头便又看见了圣上眼中一闪而过的,狡黠的光,像是放完狠话,回味过来的余韵,用力之后脸上散着热的红晕还未消散,心底却又在小心翼翼地掂量,念叨,【皇叔,这样说可以吧?】

    明辞越淡然一笑,领命之后转身上马,传令下去,营地我们不会再回,粮草我们带不走也不需要,全部烧掉,今日便是最后一役。

    ??

    纪筝也没想到,他一个气氛组的,情绪上头,撂挑子说了只要胜仗不要败仗,明辞越还能跟他比着放狠话,说最后一战就真的最后一战,为了不留后路也不便宜西漠人,竟一把火将整个营地烧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也怪他来得时日不巧,明明是来押送粮草的,到最后差点成了拖油瓶。

    他们来不及再装车粮草便不得不急着在护送下往回赶,为掩人耳目,避开零零散散的西漠埋伏兵,他们绕了不少路,速度比来时慢了不少,多挑了些小村落里经过。

    这些村子人丁稀少,灾民流民甚多,皆是些曾经受过西漠部落的扫荡,眼下刚被收复,缓慢恢复中的。纪筝身上也带什么别的,只有些粮食是那夜未来得及卸车的,如今那边的最后一役如火如荼,这边便干脆一路走,一路安抚发放粮食,安抚流民。

    来时用了近二十天,返时已快一个月,而在他们离开军营的第三日,那场最后一役便已毫无悬念地结束了,获胜是书里的结局,也是书外的。

    除了少部分留在那打扫战场的,原本就属于地方驻扎的,其余精锐尽数随明辞越借路州县,走驿道班师回朝,而呈送捷报的传令兵更是快马加鞭,其实已比纪筝他们早六日抵达了京城。

    可他临到宫墙底下又未能成功入内,莫名其妙地消声无迹。

    这就导致纪筝刚回延福殿的那日正午,用过膳,心思重重地往榻上一卧,眯了眼半睡未睡,午梦中又出现原书中皇叔提剑夺位的可怖场景,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报,明辞越人马已过越云关,眼下就在京郊,递上回城请令,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准备入城呢。

    纪筝一个霹雳,从床上惊跳起来,这么快,打赢了?他眼中的惊与喜藏也未藏,那种小孩才有的,拆礼物时狂欢而不知所措的稚气下意识地流露出来。

    的确,这本就算喜报,那侍从大约也还想讨点赏赐,便连连欢喜着应声暗示道,谁说不是,王爷一声不吭就带兵往京城跑,跑得还贼快,我这一路通报过来,半座城的老爷大人都被他吓一跳,您说这藏着瞒着的,谁都不知道,瞧着像是在给谁备下惊喜呢。

    谁知这句话却像是一下子触了圣上的霉头,他还没坐稳猛地又惊跳起来,这次却是暴跳如雷,放屁,你说谁带兵往京城跑,你说谁藏着瞒着,放屁!

    侍从吓得连连自扇着嘴巴子,跪退到一旁。

    纪筝根本来不及处置他,一件明黄的中衣就要往外去,一种阴恻恻的不安感悄悄自心底滋生而出,那是那种潜意识里的怕,空落落的,却又像是被吊在半空久了,甫一落地的惶惶失落,不真实感。

    回家了就好,凯旋了就好,没什么可担心的。

    按照大燕的规矩,在外的将士如非得到传召而想要归京者,分三步,须有军报在先,详述战场或戍边的情况,军报抵达京城至少要满五日之后,则是第二封由军队主帅亲书的回城请令,待圣上批复回文后,主帅才可带领小部分人马,翻过越云关,抵至京郊,来到京城门口,递天子批文,由守城将士开城门迎归。

    若圣上一日不批复,所有人便一律得待命关外,即便是凯旋,也不准靠近京城半步。

    纪筝自然是不怎么清楚这些繁文缛节的,他只是下意识觉得这等好事来得太顺利,太快了些。

    可担忧过后,即将与所爱之人重聚,共度往后余生的辛酸感又涌了上来。纪筝光着脚往外跑,临出门又被侍从宫女们给拦了回来,索性定了定神,从衣柜最底,拿出了那件暗红玄边的锦袍,仔仔细细,对镜打理好了鬓发。

    这是明辞越离城之日赠送的那件,简简单单,上面有一对龙凤逐尾相缠。皇叔说过,穿龙袍,穿婚衣都是他的选择,做君臣还是做爱侣都可以是相处的办法。

    红衣是大婚日的礼服,更是有喜事时要穿的颜色,但他却一直将其搁置在最底层接灰,仿佛永远用不到一般。

    郎人骑马归来倚斜桥,他要给他最盛大的满楼红袖招。他要他爱的将军从此名垂千古,从此百岁无忧。

    纪筝乘马车,秘而不发,颠颠簸簸往城墙边上赶,可很快路便走不大通了,千家万户的百姓全都自发地涌出了家门,将街头巷尾堵了个水泄不通,纪筝不愿兴师动众,只得一路被人潮裹挟着,推到了墙脚下,待他真正登上城墙,望眼城中全貌,才惊觉事情的古怪。

    中间躁动不安的素麻灰色是民众,而两边悄无声息包抄围拢上来的玄色,正是守备京城的近万禁军,他们像是早得了风声,默不作声地集结起来,埋伏在此,犹如驱之不散的阴云。地上如此,正是天空中也起了云,拢去了午后燥热异常的日头。

    守城将领一脸喜笑地上了城墙,陪同过来,圣上亲自过来,当真是对璟王殿下呵爱有加,您批复的回城令王爷刚刚派人交到了守城处,放心便是,侍卫们已经准备就绪,拉开城门,迎将军光荣归京。

    批复的回城令?纪筝皱眉,什么时候的事,朕不知。

    他没抬头,目光依然垂落在城内的民众身上。

    那守城老兵的脸一下有点挂不住了,回城令啊,先是得了捷报军书,再批复回城令,您不批复,这璟王殿下怎么能够带兵入关归京?那我们这收到的您的手谕又是什么?

    捷报军书?有这个东西么?

    这时纪筝的目光猛然抓住了,那冲在最前,最靠近城门的布衣怀中揣着的是什么。那几人头戴斗笠,手中隐约交接,在土灰色麻衣之中,明黄黄反光夺目的锦帛布脚分明就是一件龙袍。

    一件龙袍!

    他们在数万躁动民众中显得沉寂异常,静默不发,等待着城门的开启。

    有一人得了感应似地,缓缓抬起头,逆着光线,眯着眼找准纪筝的位置,摘了斗笠,凝望着他,在笑。

    顾丛云。

    那张脸上斑驳着的数道疤痕,犹如地底岩浆下爬出来的生物表皮,又好似绘制而成的诡术图腾。

    纪筝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张脸,根本无法将其与曾经的京城武安侯家,春风得意的顾三小爷相联系,只是嘴巴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太熟悉了。曾经除了明辞越,便是这人鞍前马后,伴他左右。

    城脚底下的沸腾人声之中,顾丛云又像是听见了他的唤,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人群,一步步登梯,往城墙上而来。

    他要干什么?他干了什么?

    纪筝的目光飞速在城内城外之间来回逡巡。

    如果当真有捷报军书这个东西,先他一步抵达京中,却又消失不见,那一定是落到了顾丛云手里。

    如果百姓是受人鼓动,迎大帅归京,禁军是受人安排,逮捕叛贼,那一定是已先得到了凯旋时日的消息。

    如果明辞越此刻出现在城门外,底下民众高呼璟王殿下千岁,大帅千岁,有人趁乱将龙袍一抛

    不对,书中主角夺位那幕不是这么演的,眼下周围禁军围困,正是守株待兔之时。

    圣上。

    纪筝瞳孔收缩,猛地回头,冷汗在底下湿了半件衫。

    顾丛云的面容又隐去了面纱之下,今天怎么穿了红色的衣裳,你皮肤白,远远看好生漂亮。他微微眯眼,又凑近了半步,赞叹道:这上面还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呢,喜庆吉祥,当真是应景。

    可惜我再穿不了红了。他略带遗憾地说道,一双烧伤痕迹累累的手从袖子下伸出来,在日光下促狭地搓了搓,转而又没入布衣深处。

    没关系,要不将天子朝服的礼制改成红色吧,好看。

    纪筝没有应话,因为城外天际线处已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兵马,马蹄轻快而又迅捷地朝城门方向赶来。

    守城将领观望片刻,脸上浮现笑容,向下高呼,大帅归京,快启城门!

    随着几声低沉的鼓点声,城门吱呀刺啦地被拉起,民众爆发出一阵欢呼,禁军也即刻压制了上来,灰色黑色水‍‎‌乳‌‍‎‌‎交‍‎‌‎‍融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以后都穿红色吧,天天穿,夜夜穿。顾丛云轻轻道,穿给我看。

    慢着!纪筝猛地揪起那老兵的衣领,速速关城门,没有朕的命令,不准擅开!

    老兵瞬间慌了主意,抖着嘴唇,却又听面前那红装玉面的少年天子高声喝道,所有守城将士听令,上城墙烽台,拉弓瞄准!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 严肃声明,这章里【dong口阳.春浅复深,一倒一颠眠不得】等句摘自古代某诗词,作者清水纯情小写手,看不懂这么多(狗头

    迟到的祝福春节快乐,新的一年万事顺遂,做人不缺爱,转发全中奖!!!终于码完这章才敢来跟大家拜年,抹眼泪T^T

    第57章

    弓箭对准的是下方万千戴功而归的士兵, 是城中千万百姓家中远征的游子,甚至是不少守城兵的兄长,友人, 同伍。更重要的是,明辞越还在下面,那是京城无数人心中唯一的主帅, 是战争的终结者,是被神化了的存在。

    城中骚乱一阵更胜一阵。

    不少弓箭手的指尖发了麻,手心出了汗, 耳朵却仍然支着, 恐惧着下一步的命令。

    弓箭之下, 不讲情谊,不分贵贱,只有敌我。城外之人再近半步便是雷池。

    那守城的老将四望茫茫慌了神, 顾丛云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, 唯有纪筝始终背对城外,看也不看一眼。

    老将想上前, 顾丛云先一步替他问了出来, 为什么不放明辞越的队伍入城?

    为什么不放他们入城, 说啊!他的脚步逼近上来,脚尖对着脚尖, 面贴着面,在咫尺之间瞠目以对。

    相隔的一层黑纱在此刻变得无用极了。纪筝动了动眼珠,突然分了神,默默地去想是那场大火烧得这人面目全非,瞳孔浑浊么,他突然有些记不得武安侯府顾三少原来的模样了。

    其实顾三是为他牵过马的, 其实顾三是为他斟过酒的,其实顾三是为他守过夜的,其实

    其实不必如此,大燕这么大,朕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,送你离开京城

    我不!顾丛云吼破了嗓子,跌跌撞撞地揪过纪筝红衣领间那只金丝绣作的尾鸳,把他强行拽到城墙垛的缝隙间,逼着他往下看,你忍心吗?

    你忍心吗?少年涨红了脖子,从背后贴过来,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低语,咬牙切齿,好好看着,再看他一眼吧,那是你得叫一声叔父的人,是你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,背德背理,不知礼义廉耻都要一响贪焕的人,你们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愚弄,苟且,荒唐!谁会想到金碧辉煌,至尊独绝的龙椅上并坐着的竟有两个男人,一个君,一个臣,一个长叔,一个贤侄!

    怎么样,还忍心将他挡在城外吗?顾丛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,一字一顿,圣上被自己叔父伺候得还舒畅吗?

    纪筝张了张嘴,又闭住了,微微动了动头,沉默片刻还是回答道:还可以。

    顾丛云恼羞成怒,脸上腾然变成了绛红色,猛地抓住了他的后脖颈,压着声音吼道:那就放他进来,他是战胜归来,他是众望所归!你还没看出来吗?今日不放他进来,你就是昏君,你就得死在这,遗臭万年,尸骨不安!

    朕本昏君,昏庸无能。纪筝默默叹了口气,揉揉眉心,是谁跟你们说我喜欢做皇帝的。

    不知这话怎的踩到了顾丛云的尾巴,他猛地憋了一口气,突然嚎啕撕裂而出,双手无助地轮番捶墙,捶在纪筝的两侧,捶得血肉模糊,我不管,我他妈就要你做皇帝,我就要让你做明君,是我让你名垂千古,百世无忧的,是我!

    突然一阵群马嘶鸣声划破天空,压盖住二人声音

    城门底下突然形势大变,一小部分人马不知怎得再待不住,先行冲上阵来。远望而去,只可依稀辨出领头的宣驰风宣将军,那猛汉高挥着马鞭,大张着口,一张一合,驾一匹红棕马,领众人毫无阻碍,势如破竹。

    天空是明晃晃的晴,蒸透了沙尘,稀释了空气,连城墙砖瓦和大地都要干得豁裂大口。

    离近了,纪筝听清了,城墙上众人皆听清了,那是众万将士撕破血肉发出的聩喊,我为圣上战西疆,圣上叫我得胜归,许我长安居!

    我为圣上战西疆

    圣上叫我得胜归,许我长安居!

    圣上只要赢,不要输!

    明明是是透破阴云的晴空,日头忽然显得有些刺眼,纪筝好似看到一道惊雷闪过,那些扑面而来的将士以及砂石、呐喊声被拖拽得很长很长,他的动作也变得很慢很慢,明明是想要出手拦过身边最近一支的弓箭。

    下一瞬那些箭簇从他指尖溜走,刺破长空,如雨点般簌簌而下。

    一场城门之前,声势浩大的箭雨尽数洒在了戍边多年,得胜而归的将士周遭,他们像是毫无防备,来不及躲避,根本没想到这些箭会出自同胞之手,真的冲他们而来。有些战马折了前肢将人甩落而出,有些则被穿透了甲缝,擦伤了臂膀。

    停下第一箭后,换箭搭弓,箭雨骤停,底下人马也跌滚着停住了脚,陷入僵持。

    纪筝其实看得到,明辞越就紧随在他们之后,扬鞭绊住了宣驰风的马腿,让他在箭阵前就已跌落翻滚下马。

    停下,都停下!他大呼,一手揪过了身侧弓箭手的脖领,我让你放箭了吗?让你放了吗!谁先放的箭,谁第一个放的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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