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板被一条绳子串在一起,她提在手上,走路时有些细碎的叮铃声,声音很快停止,因为面前,四五个男人拦着她。

    早在以云在茶棚时,他们就盯上她。

    “嘿嘿,小姑娘,”其中一个男人笑起满脸褶,“你一个人,在茶棚累了一天,怎么才赚十个铜板啊!”

    “叔叔这里有一份更好的工作,按你这姿色,日进几两银子,都是有可能的!”

    以云打量他们:“我不想要呢?”

    男人还是笑:“这可由不得你了,你要是不听话,皮肉可就有得疼。”

    不出意外的话,这地方是青楼。

    她看眼身后,路被堵了,而且这里偏僻。

    她把铜板揣身上,脸上带着一种天真:“那好吧,我就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那男人也没猜到她居然会答应,一方面有点警惕,另一方面又觉得一个小姑娘,怎么可能打得过四五个大男人。

    他自信她耍不了花招。

    他正要去抓她的手腕,这时候,却有一粒石子破空飞来,狠狠打在他手腕。

    男人疼得后缩,骂咧朝石子来源方向看去——竟是一个穿着蓑衣,戴着帽子的和尚。

    和尚闭着眼睛,一手端着放在胸前: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男人骂了句:“秃驴,你要是识相,就不要来扰爷的生意!”

    说着,其余男人朝和尚扑过去。

    却看和尚身手敏捷,他一只手始终放在身前,只用另一只手,接住招数,躲开攻击,在帽子被掀下来的时候,他仍是垂着眼睛,俊美的容貌上,带着慈悲。

    几个男人却在他手上吃尽亏,疼得嗷嗷叫。

    那些人才知道他不好惹,忙后撤。

    以云自始至终,都抱着手臂,倚在树干上,等他收拾完那些人,她忙拍手:“好厉害!大师好厉害!”

    慧和:“……”
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别人叫他大师,他没什么感觉,但她喊这句,就莫名有些调侃。

    她对他有种没来由的熟稔,但不知道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,怎么能对别人没有防备心。

    思及此,慧和不由叹息,说:“施主,即使功夫再高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”

    以云走到他身边,仰着脸看他,满心满眼的信赖:“这不是有你吗,我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防人啦!”

    见慧和仍不为所动,以云接着说:“我哪里知道哪些是好人,哪些是坏人,毕竟一天能赚几两银子呢,我都心动啦,要不是你出来,我不知道他们是坏人……”

    慧和轻轻抿着嘴唇。

    以云捧着脸,凑近他:“大师,带带我呗?”

    就这样,一个小意外,以云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边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慧和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一个头环,藤条有些枯萎,嫩叶也焉下来,所幸还没全部坏掉。

    他将头环递给以云。

    以云问:“你不喜欢吗?”

    慧和禁不住,说:“众生皆有命,若你不折断这截藤条,它不会这么快枯萎,不可以因喜欢,就强将它折下。”

    若是真情实意的欢喜,当是克制。

    以云听罢,低下头,脚尖点地,身子侧着,小声说:“大师说得对,我错了,我就是想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她有点忸怩,好像还委屈了。

    慧和将剩余的话都咽回去,她只是个小姑娘,他这样说,很是苛责。

    却看小姑娘突然踮起脚尖,把头环放在他头上,藤条的重量很轻,带着青草余留的芳香。

    慧和僵住,问:“这是缘何?”

    以云后退两步,欣赏他:“因为你戴着好看呀。”

    慧和心念一动,目光如流萤闪烁。

    他刚想说,好不好看仅是外表,以云眯着眼睛笑起来,露出白白的牙齿,说:“不然你脑袋秃秃,我看着总有点不习惯。”

    慧和:“……”

    第一百四十五章 秃驴篇(中)

    三

    慧和把帽子压得极低,迎面只能见他的下颌,嘴唇微抿。

    以云背着双手,倒退着走,试图观察他的神色:“你,生气啦?”

    慧和脚步一顿,拄着竹蒿继续走,他声音低沉,回:“不曾。”

    以云: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以为,这厮现在是个温和的闷葫芦,她就能占点嘴上便宜,原来还是不成,脾气大着呢。

    不然,怎么在她说完“脑袋秃秃”后,大半天过去,他就闷头赶路,什么也不说呢?

    以云憋着笑说:“大师,佛曰众生平等,是也不是?”

    听到她与自己说佛法,慧和这才稍稍抬头,露出帽檐下的眼睛,漆黑的眼瞳里古井无波,深沉致远。

    他回答:“是。”

    以云继续下套,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:“之前那些想拐卖我的男人,大师生他们的气吗?”

    慧和气定神闲,说:“贫僧不曾生过他们的气。”

    得了,以云摊开手:“那就是了,别人骂你秃驴,你不对他们生气,为什么我说你脑袋空空,你就要生气呢?”

    “你这不就是有违众生平等的佛法吗?”

    慧和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以云逮住好玩的事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神情,说:“就算你说不气,可是我说什么你都不理我,在我看来就是生气……呀!”

    她一直在倒退走路,脚踵踢到一块石头,差点被它绊倒,慧和眼疾手快,拉了她一把,却也很快放开她。

    他手掌竖着放在身前,稍稍一鞠:“如此也罢,贫僧是否生气,全依施主之言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承认得,没有不情不愿,只是他不想与她争辩,被迫承认自己“生气”。

    看着是个软和脾气,实际上,他还是犟。

    以云说:“倔驴。”

    她撇下他,独自沿着山路跑下去。

    慧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朝前跨出一步,很快收回,只在泥地留下不深不浅的草鞋印。

    不承认也不是,承认也不是,这下倒好,她的影子消失在丛丛竹林里。

    慧和轻轻叹口气,念了句佛号。

    他向来心如止水,一边轻声诵经,一边朝前走着。

    天很快黑下来,为了早日到禹洲州府,他走的不是官道,而是人迹罕至的荒野,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,隐隐有几声狼嚎。

    慧和本来闭着眼睛小憩,蓦地睁眼。

    他站起来,往前后望去,没有那个少女的影子。

    荒郊野岭,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人烟,如果没有,是否要独自一人挨过漫漫长夜,虽然似乎有武功傍身,到底是个女子,要是真遇到豺狼虎豹,遇到险恶用心之人,怎么躲得过。

    慧和背好行囊,朝她离去的方向,开始走起来。

    大约三四步后,他跑起来。

    若果因为两人的口角,让她遇害,那他……他不敢想。

    他狂奔着,眉头紧紧皱起,双目露着寒星,观察周围一切痕迹。

    不知道跑多久,慧和见到一个石子岔路,以云的步伐在这里消失,他稍稍歇一口气,正在观察岔路,忽然,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    慧和警惕地看向草丛。

    一个身影从中钻出来,她头上站着片叶子,看到慧和吓一大跳:“倔驴,你怎么在这?”

    她无事,慧和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,这才慢慢放下。

    他敛起双目,低声说:“贫僧赶路。”

    不过,哪有人大半夜还在山道上狂奔,尤其月明星稀,他额角的汗水在黑暗中,仍然十分明显。

    以云不揭穿他,顿时心情也好许多,上前抓住他的手:“正好,我找到一个好东西,你快跟我来!”

    慧和下意识想收回手,奈何以云气力大,他竟只能被她扯进灌木丛里,朝前走。

    夜露深,她的手指很凉。

    慧和指尖抽了抽。

    心如止水?他并不厌恶这种感觉,甚至是……欢喜,就像一粒石子,丢到干净澄澈的水里,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
    以云拉着他走过这段到开阔地,便主动放开,指着面前的甘蔗林,道:“快看是不是好东西!”

    密密麻麻的青色,在月色下,献上一缕甘美的甜。

    慧和说:“这是一片有主的地方,不能不问自取。”

    以云说:“确实不好。”

    她利落掰下四五根甘蔗,说:“所以我折就好,你负责吃!”然后把甘蔗递给慧和:“喏,你不接,那我就不和你和好。”

    慧和: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脸上带着笃定,他想,他真的无法拒绝。

    他不喜欢看不见她、担忧她以至于坐立不安的感觉,如心间一团火,燎燎烧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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