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家的确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。

    继母的箱子里倒还是有些劣质的银质首饰,只是冰冷冷地躺在首饰盒里,绝不肯为了喂饱两只拖油瓶而轻易发卖。

    厨房里只有一箩筐橡树叶子,可以简单果腹。

    就连继母口中的半块黑面包,也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
    被带走了。

    南舟轻易想到了面包的去向:樵夫扔掉两个孩子的时候,让他们带走了家里最后的一点口粮。

    继母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。

    而现在,那块本来可以派上用场的黑面包,已经化作碎屑,被一群鸟儿竞食,荡然无存了。

    面包没有了。

    越寻找无果,李银航越是焦躁。

    饥饿的确是一种能直观影响人类情绪的生理体验。

    饥肠辘辘的李银航胃里激冷,心头生火,喉头发烧。

    她没有心思去深入细想些什么,只是一个个念头走马灯似的在心头浮现。

    难道是他们走错路了?

    难道他们应该跟着兄妹两个走?

    一旦对当下的选择产生了怀疑,她就越发觉得他们回到小木屋的举动是完全错误的。

    她强行咬着嘴唇,按捺着焦躁和不安,提议道:我们还是回去吧?

    那个樵夫带着两个孩子,肯定还没有走远。我们可能还来得及

    可一想到他们走错路后即将的代价,她就眼眶发红,直想掉眼泪。

    平常状态下的李银航绝不会这样患得患失。

    但是她现在饿得已经发了慌。

    高速分泌的消化液,让她的胃已经开始灼痛。

    她甚至疑心,她正在变成童话里那个内脏之间会饥饿到互相吞食的英格尔。

    她小声焦虑地重复道:我们走吧走吧。

    然而,南舟在一扇门前站定,久久不动。

    这扇门的门把手已经坏掉了,所以用海绵捆扎接上了一只木门把,套叠着原先的折断处。

    旋即,他蹲下身来,将被黄色海绵覆盖的地方揭开一角。

    他们的游戏目标,从来不仅仅是和英格尔扮演的小鸟做交易。

    面对裸露出的门把手,南舟对准上面陈年的积灰,轻轻一吹

    飞扬的薄薄尘息之间,他们熟悉的、独属于【脑侵】副本门把手上的花纹展露无遗。

    南舟按动了门把手。

    推门而入时,一线灰尘从上方的门缝缓缓摇落。

    映入他眼帘的,是一个空荡荡的、角落里生满了斑驳蛛网的半下沉小地窖。

    竟然不是森林?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南舟自己都开始疑心,是不是自己做错了选择。

    但当他跨前一步,重新陷入那熟悉的、被时空涡流裹挟的感觉中时,他确信,他找到了正确选项。

    等他再睁开眼睛时,他独身一人,站在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地窖当中。

    鼻腔里充斥了酵母发酵后独有的面的醇厚甜香。

    四周摆放着七八根烤制好的法棍,放在干燥处储存,方便过冬。

    他没有回到那片充满了人生选择和岔路口的森林。

    他回到了兄妹俩记忆里最温暖的一个时间点。

    他们重重记忆之门的终点。

    那是某年某月里,他们全家人共度的一次晚餐。

    有父亲,有母亲,有哥哥,有妹妹。

    是一场真正的全家福。

    饥饿的南舟靠着门扉,嗅到了从地窖外飘来的食物馨香,以及无所忧虑的欢声笑语。

    里面掺杂着鸡咕咕啄食的细响,以及小狗蹭着裤脚钻来钻去、寻找掉落的骨头时发出的咕噜声。

    两个孩子快乐爽朗的笑声中,以及樵夫憨厚的傻笑里,偶尔掺杂着年轻女人轻微的咳嗽声。

    彼时的他们,没人能意识到这是悲剧的源头。

    他们仍然在大声谈笑。

    妹妹因为笑得太大声,打了一个喷嚏,刚刚吃下去的一小颗蔓越莓从鼻子里跑了出来,哥哥拍着桌子大笑,笑得妹妹发了恼,红着脸去拍打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南舟想,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,居然可以这么热闹的吗。

    记忆里,仿佛有一些与他无关的喧嚣和热闹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他好像也曾盘着腿,在一片温暖的食物香气中认真而好奇地观察着几个打打闹闹的、模糊的面孔。

    身侧,有个人向他递来一只苹果。

    他接过时,碰到了那人的手指,就主动地勾了一勾,引起了一片静电,刺得指尖一麻。

    那人的指尖却迅速缩回,独留南舟的手空荡荡悬在半空。

    从短暂且无端的回忆中惊醒的南舟低头望着双手,觉得掌心很空。

    身为一个局外人,他知道,自己或许不应该去干扰什么。

    可他还是从内握住了地窖的门把手,依样压下

    当他推开时,出现在他眼前的,并不是什么其乐融融的画面。

    是灰败的房屋、织到一半的麻布、昏迷的继母,还有江舫和李银航。

    因为地窖从外面就能窥见全貌,和之前那些门的状况截然不同,李银航并没有进去。

    她问南舟:里面有什么吗?

    南舟蹙眉:我

    他向前迈出一步,看起来是急于抓住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江舫立即会意,伸出手,搭住了他探向前方的手。

    南舟的指节稍稍曲弯,捉住了他的尾指,下意识地轻轻勾了勾,擦出了一点静电火花。

    江舫一怔。

    他的身体私密度极高。他不喜欢一切不掌握主动权的碰触。

    以他的习惯和本能,是会马上规避这样亲昵的动作的。

    然而,他以强大的意志力,逼迫自己不去退缩,还主动借着静电的余温和触感,温和地蹭了一蹭他的指腹。

    南舟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空荡,就这样被一个小动作填满了。

    他定一定神,对江舫说:我找到我们需要的面包了。

    李银航精神一振:那我们是不是马上可以去找英格尔

    可以。南舟说,但是,我还有一件想办的事情。

    江舫观察着他的神情:需要我们帮助吗。

    南舟:嗯。

    在天色转黑时,他们绕过了森林里的重重迷障,在沼泽边如约找到了等待着的小鸟英格尔。

    南舟将从地窖里找来的半截新鲜面包交给了它。

    英格尔对这半截面包的品质非常满意,刚要收下酬劳,南舟就对它开了口。

    你真的能带我们找到出去的门吗?

    是的。英格尔说,你们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玩家。既然你已经找到了那兄妹两个人的秘密过去,也在那段过去里为我找到了面包,那么作为回报,我会带你们返回正常的时间线,找到你们应该出去的那扇门。

    那就没错了。

    英格尔的这句话,验证了南舟对它的判断。

    在躲在树林里、偷听到英格尔和兄妹二人的对话时,英格尔的几句话就引起了南舟的注意。

    你们的心愿,总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
    那根本不是面包。

    它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。

    它知晓兄妹两人的过去和未来,知道过河的兄妹会遭罹什么样的命运。

    它甚至可能无数次搭载着第三条时间线的兄妹,奔向第二条时间线的弑父之命。

    那么,它有可能是存在于这多重时间线之中的全知者。

    据它刚才所说,它甚至可以带他们穿梭时空。

    但它终究只是一只鸟罢了。

    它像是一个理智的旁观者,知道无法挽回兄妹两人的命运,也只好看着他们两人,和原先的自己一样,逐渐浸入无边的泥淖之中,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。

    当确定这一点后,南舟的想法就更加笃定了。

    那么,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。南舟说,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?

    小鸟疑惑地歪了歪脑袋,漂亮的小黑豆眼扑闪着眨了眨。

    和当初做了交易的兄妹二人一样,南舟、江舫与李银航搭载上了小鸟如同魔法飞毯一样的翅膀。

    它尖锐地啾了一声,掠入林间,像是一架小型飞机,灵活地横向避开枝杈树叶、灌木矮林,一路来到南舟他们遇见遗弃儿女的樵夫的林中附近。

    它向着一点虚空,一头扎入。

    它载着三人,从第四条时间线闯入了第三条。

    它虚幻的身影从沼泽的淤泥中钻出,逐渐由虚转实,驮着三人,再次钻入森林。

    在英格尔的身影掠入丛林后不久,它路过了南舟和江舫接吻的地点。

    再往前一阵后,它再次一头扎入了林中的虚空。

    他们回到了第二条时间线。

    那间充斥着新鲜血肉气息的小屋。

    刚刚吃尽父亲血肉的两只小血葫芦,正在沙发上相依而眠。

    他们还没有从饱餐一顿的幻梦中苏醒。

    偏偏走到这里,英格尔不再前进。

    它无声无息地收起了羽翅,重新恢复了正常的体型,站在没有被鲜血浸染过的一块地板上,一边矜持地用灰喙整理羽毛,一边用一双豆豆眼示意南舟尽快动作。

    死死盯着那两个不知道有没有真正吃饱的昏睡的孩子,李银航的后脊梁直往外冒白毛汗。

    她的汗腺里像是有人在用毛细针一下下捅扎着,冷汗伴随着酥麻感,缓慢从身体深处渗出。

    这种紧张的感觉糟糕至极。

    她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,南舟为什么要求英格尔在第二条时间线里停驻?

    南舟也没有耽搁。

    他马上动作,转入猎户的房间,打开未上锁的抽屉,无声地从里面取出了十几块本属于女巫的金条,敛入了背包中。

    当他折返回客厅时,大概是感觉到被人紧紧盯视着,妹妹翻了个身,迷蒙着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李银航骇了一跳,刚想去找英格尔,南舟就一边一个,抓住江舫和李银航的手。

    李银航回过神来,忙捉住了英格尔的翅膀。

    而江舫上前,握住了生长在猎户胃部的门把手,迅速下压

    妹妹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,却只来得及看到落在地上的一小片雪白的鸟羽。

    他们又跳转回到了第三条时间线。

    也即兄妹两人刚刚逃出糖果屋,想要回家的时间线。

    这一路,有英格尔载着他们,他们以极少的时间,穿过了第三条时间线。

    英格尔在沼泽上,颇不舍得地从已经渐有秃相的翅膀上抖下一片羽毛,幻化成门。

    他们闯回了第四条时间线。

    几条时间线的时间,都是同步推进的。

    因此,当他们回到第二条时间线时,吃饱了的兄妹两人仍在小憩。

    而当他们回到第四条时间线里,天已然全部黑透了。

    南舟从英格尔背上爬下,示意江舫、李银航和英格尔在原地等待后,一人走向了密林深处。

    饥饿也在无情蚕食他的胃,但南舟的步伐迈得很踏实。

    他的脸上仍然是冷冷淡淡的,很难看出他这一路的奔忙,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
    遥遥地,他听到了兄妹两人恐惧的哭声。

    他站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哥哥揽着妹妹,蜷缩在一棵死树下,拍打着她后背的手指微微发抖。

    区区一棵树投下的庞大阴影,看起来就已经足够将两个孩子吞吃殆尽。

    妹妹呜咽着:哥哥,我怕,我饿。

    哥哥亲吻了她冷汗涔涔的额头:格蕾特,不要害怕,我们会找到回家的路的。

    妹妹哽咽着:可你撒下的面包屑都被小鸟吃掉了。我们回不去了

    哥哥扶着树,搀着妹妹,和她一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:不要紧。一定还有一些剩下的。我们再去找一找

    他们怀抱着一线希望,跌跌撞撞地继续闷头向密林深处闯去。

    在月光稀薄的黑夜里,谁也没想到,是一股香气率先为他们指明了方向。

    是新鲜面包的甜美香气。

    兄妹两人紧走几步,借着那一点微薄的月色,看清了地面上出现的一片雪白如细沙一样的面包屑。

    哥哥登时燃起了希望:格蕾特!看到了吗!是我们的面包屑!

    妹妹大喜过望之余,也有一点点的犹豫和怀疑:是吗?我们家里剩下的面包,有这么好吗?

    哥哥来不及深想,他拉着妹妹热乎乎的小手,仔细寻找着地上的面包屑,一路向回走去。

    饥饿难忍的南舟出于谨慎,还是没有动一口从最后一扇门的地窖内取来的面包。

    他拿来了整整一根。

    一半分给了英格尔,另一半正在他掌心,被他搓成细屑,如沙滑落。

    他一路撒下面包,引导着迷途的兄妹二人走上正确的道路。

    为了方便行动,他借来了李银航的手机,调亮光线。

    一道异常的光团在南舟身侧浮浮沉沉。

    这细微的光线自然也吸引了兄妹两人的注意。

    妹妹好奇道:那是什么呀。

    是萤火虫吗。

    是一只会发光的小鸟吗。

    哥哥提议:我们赶上去看一看。

    但只要他们加速,那团光也会紧跟着加速。

    所以他们一直没能看清为他们引路的,究竟是什么。

    就在这一通带了点趣味性的你追我赶中,兄妹两人远远看到了属于家的、熟悉的灯火。

    二人齐齐刹住脚步,面上浮现出了欢喜和悲哀交织的复杂神情。

    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,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会在密林中迷路的。

    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试图抛弃他们了。

    他们这次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那么,难道不会有第三次吗。

    这个家没有了母亲的家还能回去吗。

    兄妹二人执手呆立、彷徨许久后,突然,一块小石子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哒哒的细响,引起了二人的注意。

    他们循声望去,借着家窗投射而出的灯光,看清了二人脚边不远处的树下,攒聚着几团暗暗的金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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