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六郎犹豫起来。他听人说起过京郊小神仙这个人,说是占卜极准。

    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求神卜卦,但都失败了。而名满平京的谢九郎生性孤僻、深居简出,又不是他能随便恳求的对象。

    “京郊的小神仙是你?”

    卫六郎迟疑片刻:“那……好吧。”

    日影缓慢地推移着。

    暑气肆虐,风微弱得近似于无。

    呼——

    谢蕴昭吹了吹墨,凝视着纸上那个“女”字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兄长文采斐然,曾言对方伶俐可爱,尤其爱说故事?”

    她轻声问:“当年在沉璧江畔观看舟赛的,是不是有谢家的女郎?”

    卫六郎眼瞳猛地一缩,浑身如同过电,竟颤了几颤。他本能分辩:“你说……不可能,七年前,谢氏嫡女要么已经出嫁、要么年纪尚幼,而年纪合适的几名庶女都未曾前往沉璧江。”

    “加冠之日,众目睽睽,强盗偷袭,官府掩盖……这一切还真是和戏文里说的一样‘精彩’。”

    谢蕴昭看着手里的纸张,忽然将它揉成一团。

    卫六郎来不及阻止,只能问:“足下看出什么了?”

    “看出来了。”谢蕴昭斩钉截铁,“你要找的仇人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卫六郎一愣,面色不虞:“何必用兄长之事来耍弄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真的。”谢蕴昭将揉成一团的纸塞到卫六郎手里,诚恳道,“卦象告诉我,你的仇人已经死了。如果现在没死,那她很快就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这神情不似作伪。

    “真……真的?”他难以置信,茫然地愣在原地,“不,你没有证据……怎么会,我追查了这么久……”

    谢蕴昭拍了拍他的肩,说:“而且……”

    “而且?”

    在卫六郎眼中,这名自称是“小神仙”的年轻人微微一笑,笑得他忽地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“而且,你为什么不回家问问你的父母亲人呢,林少爷?”

    小神仙慢条斯理地拍着他的肩,一下下地。

    “我算得,那王留身死的缘由,和他家人脱不了干系。而林少爷你的兄长……说穿了,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世家家仆。除了你,谁会在意他?既然没人在意,谁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他,还大费周章掩盖线索?”

    兄长不是“区区家仆”,不许这么说兄长——这句本该被愤怒说出的斥责,消失在了他的喉咙深处。

    卫六郎的心跳开始“怦怦”地加速跳动。他喉头发干,大脑也有些晕眩。

    “你,你是说……”他不由自主地呢喃问出。

    “回去问问你的家人,比如你可以问……‘你们当年拿阿兄的性命,交换了什么利益回来’?也或许可以问,‘假如有人要收回这笔债,你们能不能承受后果’?”

    小神仙的笑容变得有些可恶了。但他眼中有一种冰冷的、熟悉的愤怒,却又如此吸引卫六郎——他曾在倒影中见过那怒火,就在他自己的双眼之中。

    忽然,对方又弯唇一笑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普通的笑容,乍然抵销了刚才充满压迫感的冰冷。

    “反正,卦象就是这么说的啦。”

    小神仙站起身,朝门外走去,背影一派轻松。

    “林少爷,回家记得好好问问林老爷、林夫人,如果你真的在意你可怜的兄长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回过头,笑容淡了一些:“或者,如果你真的是‘林少爷’的话。”

    卫六郎怔怔在原地,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硌在他掌心。

    他很想说:怎么可能。

    却又想起这七年之中,父亲那异常快速和顺利的晋升,还有他和谢家的密切联系,以及他日益陌生的、冷酷的眼神……

    他忽然就有些胆怯起来。

    这件事牵涉太深,连想一想都令人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他有一种预感,也许不久后,他过往的认知会全部崩塌。也许,他自己的固执将会给家族带来覆灭之灾,而起因只不过是一个仆人的死……

    只不过?仆人?

    卫六郎垂下头。

    片刻后,他扬起手,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。

    而后他抬起头,带着脸上的红印,昂首走出小院,坚定地跑向了上京区的方向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黄昏。

    夕阳凄艳。

    谢蕴昭推开远门,迎面射来一粒小石子。

    她闪开过后,看见一个从被子里探出的脑袋,还有一双拿着弹弓的手。

    “偏了。”

    阴郁苍白的青年揩了揩汗,有些无趣地放下手,孩子气地抱怨:“你躲什么?”

    谢蕴昭打起精神,弯腰捡起石子,毫不客气地丢了回去。

    嗖——!

    石子砸上青年的脑门。

    “哎哟……”

    青年揉着头,露出几分恼色。

    谢蕴昭挑眉:“你还想不想传承‘如何得到阿兄喜爱’这一秘籍了?”

    王和这才不情不愿地闭嘴,又催促:“许云留,我做到了,一下午都没有移动!”

    这个有些恶毒、叫人讨厌的青年露出骄傲的神色,忽地就又显得有点天真了。

    “知道了,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哩……”比如,从哪里开始编?

    谢蕴昭拖长了声音,走过去扯开他身上的被子,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模样,“啧啧”几声:“你还真的是很想得到你阿兄的喜爱哩。”

    王和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去翻出羽扇,拼命给自己摇着。

    他坐在铺满夕霞的长廊上,歪头看来:“你快教我。”

    谢蕴昭从善如流,开始编造:

    “嗯……首先,要培养共同爱好。王离喜欢下棋哩,你喜欢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棋力太差,被阿兄嫌弃呢。”王和沮丧地垂下肩,声音变得纤细,有些女性化地嗔道,“其他爱好……我喜欢看话本,这算么?”

    谢蕴昭漫不经心的神情……忽然凝固了。

    她抬起眼,几乎是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王和。她审视着这个年轻人的五官、他的身形,前所未有地仔细审视着。

    然后,她慢慢站直了身体。

    “话本……挺好的。”她轻声说,“你会不会碰巧还……喜欢讲故事呢?”

    那个恶毒又有些天真的青年摇着扇子,笑了起来:“是啊,你怎么知道?你也喜欢看么?”

    话音才落。

    “许云留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院门被人推开。

    “阿兄!”

    王和惊喜地站起来。

    谢蕴昭慢慢地、慢慢地回过头。

    白绸蒙眼的青年站在那里,站在满墙的常春藤边,雾灰色的道袍涂满血色的夕阳。

    他看似很近,只不过是这段时日以来天天见面的邻居,又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和默契的友情。

    又离得很远。远到谢蕴昭才发现,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将他本人和那个遥远的幻影重叠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许云留?一日不见,你变得不会说话了吗。”

    王离走过来,“看”了“看”王和,淡漠的脸上似有不虞。

    “你,”他平静地对弟弟说,“离许云留远一点。”

    谢蕴昭缓缓眨了一下眼。

    她看向“王和”,也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错愕、受伤,以及怨毒——针对她的怨毒。

    她沉默片刻,露出一个笑:“你们兄弟闹别扭也不要把我扯上哩。王离,你去哪儿晃了?”

    “家中有事。”

    他简单回了一句,抬手递给她一个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昼夜交替之际多有风起。这缕清风乘着夕晖而来,吹动了他手上风车的叶片。

    “蔡记的风车,给你。”他说,“你还欠我一个,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谢蕴昭看着那个纤巧的风车。

    她伸出手,接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你几岁了,这么喜欢风车。”她懒洋洋地说一句,顺手将风车递给一旁满脸妒色的“王和”,“送你弟啦。哦……该吃晚饭了,你们好好聊聊,别吵架哩。”

    说罢,她照例轻巧地翻过围墙,消失在那两人面前。

    盲眼的青年静静站在院中,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阿兄。”

    王和……谢怀倍加珍惜地捧着风车,怯怯开口:“你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?三个月也快要到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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