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枕流心中一紧,顾不上他,只说:“师妹!”

    谢蕴昭却有些茫然地瞪大眼,呆呆地看着天空。

    天空中有什么?

    一轮明月,满目繁星。

    还有什么?

    还有众多衣袂飘飘的世外仙人立在上方,驾雾腾云、衣袖当风,再踏一道艳艳剑光。

    为首之人散着长长黑发、披着华丽鹤氅,赤足踏在仙鹤背上,正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谢蕴昭。

    “哎呀,阿昭,多日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北斗掌门笑眯眯地说:“你这是在做什么呢?知道师叔要来,特意搭个台子欢迎我么?真是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他背后却有人没好气道:“王掌门莫要开玩笑。这平京大阵杀气腾腾,怎么看可都不是欢迎我们的样子。瞧你家小辈浑身狼狈,必定是被欺负了。”

    危局之中忽见师门来人,本该是大好事。可不知怎么地,谢蕴昭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。

    “掌门师叔……”她问,“你们怎么现在就来了?你们是收到了我的飞书传信,才来救援的么?”

    “飞书传信?”掌门歪头想了会儿,“我什么都没收到。不过我之前在群仙会那头,兴许门里有,我漏下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为了洛园花会。”

    “可洛园花会不是在下个月月初?”

    掌门懒懒道:“惯例是要提前一些过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旁边不知道哪个门派的长老,狠狠瞪了他一眼,对谢蕴昭说:“小友,别听你们王掌门扯七扯八!你必定是遇到事情了,是不是?怎么回事,你现在在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——好叫诸位道友知晓!”

    郭衍一步踏出,对掌门一稽首,慷慨激昂:“这平京世家竟然和白莲会勾结,滥杀有灵根的凡人,用邪门歪道吞噬凡人灵魂,以占有他人灵根!为了防止恶行暴露,他们还布下平京大阵,不仅诛杀我北斗仙宗在平京的众位弟子、遮掩消息,更是要待七月初洛园花会召开,好将我仙门中人一网打尽!”

    “什么?!”

    “竟有此事?!”

    这回炸锅的成了众位修士。

    郭衍又道:“好在还有这位谢蕴昭谢师侄。是她冒着危险,蛰伏京中,以一己之力取得重要罪证蝴蝶玉简,现下正是在揭露世家罪行!”

    “哦?这么说来,谢小友此举真乃是功德无量。”有前辈修士肃然道,“既然如此,还请小友读完玉简,好让一切得以沉冤昭雪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一伸手,再一翻手掌。轻描淡写间,下方列阵的玄甲阵便土崩瓦解;众玄甲纷纷跪倒在地。领头的王玄将军则吐出一口血。

    王玄单膝跪地,一手撑着天阳剑,悄悄瞥一眼半空中的谢九,便沉默地低垂头颅。

    谢蕴昭看着天上的师门、同道,再低下头,看下方纵横笔直的街道。

    天上是修士,地上是凡人,而离她最近的地面上……是一个个如临大敌的世家中人。

    莲华台上金莲绽放光明,清净慈悲,光明正大。

    [本系统温馨提示受托人……]

    她一咬牙,继续念出蝴蝶玉简中的内容。

    “定安六年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地面上。

    谢彰僵硬地站立在原地。

    沈静思踉跄一下,喃喃道:“修仙者竟然来得这么早?我们发出的请帖让他们最早六月十五过来,他们怎么现在就来了?今天不是才六月七日么?”

    众人相对无言,心中对谢家生出怨愤:谢彰此前那般信誓旦旦,居然连修士降临的时间都判断错了!

    沈老太爷还算镇定,冷笑片刻,说:“大势已去,准备断尾求生吧!那玉简的事迹都有谁参与?将谁推出去领罪,你们可打算好了?”

    到底他德高望重,一发话,众人便回过神,开始着手布置。

    现在局面虽然难堪,可也不是无法收拾。但这一回,大家必定要忍痛割舍不少家族人才,再舍去不少灵石赔偿给仙门,才能换得相安无事了。

    不由地,一道道控诉的目光就刺向了谢彰。

    沈老太爷抓住时机,又不阴不阳地说:“佑之啊,这一回我们每家都须舍去心头肉……可在你这领头的谢家,是不是更该担起责任?”

    谢彰微微一震,已是明白,心头却是万般不舍。

    然而,其他人闻弦歌而知雅意,也纷纷劝告起来。

    谢彰沉默听着,脸上掠过狠色。他盯向沈老太爷,沉声道:“沈佛心临阵叛变,更是难当大责!若让我舍去九郎,往后平京大阵谁来主持?”

    沈老太爷神在在说:“我家阿越就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修道不过一年的小儿!”

    “焉知不是又一个十年神游?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这道忽然插/进来的声音年轻、有些稚嫩,满是失魂落魄和震惊惊恐。

    沈老太爷一怔,连忙回头:“阿越?!”

    只见下京区的废墟中,竟是站着许多年轻人,而中间那面色苍白、神情几近崩溃的——不是沈老太爷寄予厚望的沈越又是谁?

    “我的灵根竟然……你们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杀了无辜的人,还让我吞噬了他的灵魂……”

    他跪倒在地,重重锤击地面:“我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安宁——啊!!!”

    和他差不多表现的还有其他一些年轻人。

    这竟然都是苍梧学院的学子,还有一些是领命入伍的士兵。他们都自以为得天厚爱,天生灵根,谁知道现在听高台宣读,才知道自己的“天赋”根本是罪恶的果实?

    能够移植灵根的人都心性纯良。因而家族里从来瞒着他们,否则坏了心性,就是勉强移植也难有成就。

    沈老太爷额头冒汗,试图安抚:“阿越,阿越!振作起来!这是为了家族兴旺,是为了天下长久的安宁……”

    “狗屁安宁!”

    有人恶狠狠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六郎!”这次震惊的是卫廷尉。他指着儿子:“我分明让你在家禁足,你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卫六郎昂首站在夜色中。他衣摆有泥土,脸上还有点青紫,像是几天前挨了揍,又被关禁闭不让洗澡,所以搞得浑身汗臭。

    但他仍旧昂着头,愤怒地盯着父亲:“七年前,是你将阿兄拿去做了交换!我回来质问你,你却反而让我闭嘴。父亲,你作为这平京世家的鹰犬,良心可还能安稳吗!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!”

    “你们都是些根子上腐朽了、烂透了、无可救药之人!”卫六郎痛斥道,“我等绝不会与你们为伍!如果世家昌盛的代价就是不停残害无辜,那就不要世家更好!”

    “黄口小儿,知道什么!”

    现场一片混乱。

    谢彰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,太阳穴突突跳着疼。

    “——好了!”

    他忽然大喝一声:“吵吵嚷嚷,有何助益!十一郎!”

    “是,家主。”谢怀从阴影中踏出半步。

    “你可能让我等顺利脱身?”

    谢彰问的是谢怀那“安排命运”的天赋神通。

    谢怀摇摇头:“来的修士太过强大,我无可奈何。”

    谢彰闭了闭眼,颓然叹息一声:“那么……叫九郎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他身边的妖仆闻声而动,向空中发出传音。

    谢怀抬起头,一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盯着谢彰。他轻声问:“家主……您难道要舍弃阿兄么?”

    谢彰负手,仰头闭目,再长叹一声。

    “无可奈何。”他面带疲色,“玉简中只记载了桩桩事件,没有多少确定的姓名。但是,各家势必要舍一个重要之人,才能担下这泼天的罪责……我谢家除了九郎,还有谁呢?”

    阴郁瘦弱的青年一点点抬起头。

    “为何不是家主去?”

    “大胆!”这是妖仆的呵斥。

    “什么大胆?”

    谢九从空中降下,漠然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。

    谢彰摆摆手,觉得很荒谬,竟有些笑出来:“无事。九郎,要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谢九看着他。这个面带疲色却仍不失风度的男人是谢家的家主,也是数十年来真正掌控平京大权的人之一。

    而其余掌权者……

    王,沈,郑……

    都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,对谢彰说:“不委屈。”

    街道另一头,沈佛心抬起头看来一眼。

    两人目光一碰,又再次分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莲华台上。

    谢蕴昭已经读完了最后一件罪行。

    师兄站在她身边,静静地陪着她。

    玉简不算很长,因为几十上百人常常可以死在半句话里。生命如微尘,死后也不过几点笔墨。

    她感到些许悲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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