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三显出为难,但寸步未让:“王爷吩咐了,任何人不得越过这条线,小主子,您去请了王爷手令,属下自然放行。”

    “你口口声声地拿父王压我,跟这个女人是一伙的——”小王爷更是大怒,“我就是要进,看你敢拿我怎么样!”

    他挺着身子往里闯,护卫们不能伤他,也不好做提拽一类有伤小王爷颜面的动作,正手忙脚乱间,一个冷沉的声音响起:“这是在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沂王到了。

    他没带仆从,步子又快,这里乱成一团,竟未发现他的到来。

    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下人们跪了一地。还站着的仅剩小王爷和兰宜两人。

    小王爷僵了片刻,也低头行礼:“父王。”

    “谁让你过来的?”沂王语声冷淡,“回去。加禁足十日。”

    小王爷蓦地抬头,面露委屈:“为什么又要禁足?我才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才出来就惹事,”沂王毫不容情,“再加大字十篇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小王爷走得很快,他不能不走,除非他想再写二十篇、三十篇大字。

    兰宜仍旧站着。

    她不行礼,沂王倒没挑剔什么,越过护卫向里行去,错身而过时,方看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目光中无声而明确地透露出催促她过来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兰宜默念了句“人在屋檐下”,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**

    沂王在堂中坐下。

    翠翠铃子都没进来,被见素拉着留在了门外。

    兰宜顾不得许多,她迫切需要答案,便开口道:“小王爷刚才说了一些话,民女不明其意,要请王爷解惑。”

    沂王没绕弯子:“是本王要纳你之事?”

    兰宜腾地红了一张脸。

    这种话由小王爷和沂王本人说出的效果截然不同,哪怕事是假的,他这么说也无异于调戏了。

    兰宜深吸了一口气,控制住羞怒:“王爷请自重。”

    沂王神色如常,他身材高大,无论坐立,自然便有一股庄重矜贵的架势,从外表论,实在没有一点轻浮登徒子的嫌疑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也沉着有力,唯独话语不是那么回事:“本王确有此意。”

    兰宜心中咚地一沉。

    她曾生出过一点怀疑,很快被羞愧感盖了过去:她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,久病令她不断地憔悴苍白下去,她不想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衰败至此,竟揣测沂王会对她有什么想法,未免像一种不自量力的幻想。

    但事实告诉她,不是她想多了,而是她大大低估了沂王的行动力以及高估了他的人品。

    “我以为王爷是心地良善的君子。”

    兰宜说着,自嘲一笑。

    困居沂王府以来,除了不能出门,她未有任何受慢待冒犯之处,所耗费lj的汤药补品不计其数,明知沂王必有目的,她此前也对他生不出恶感。

    沂王无动于衷,道:“你已与夫家决裂,又见弃于娘家,不留下来,能去哪里?本王予你夫人位份,不为辱没。”

    他连陆家的事也知道。

    兰宜不算意外,只是觉得头上有一张大网,不知这网几时张开的,也不知究竟要网住什么。

    她不去多想,摇头:“我不会再嫁。天下之大,总有容身之处。”

    “靠你们三个女子吗?”沂王没带什么情绪,仅是旁观点评,自然有一点嘲意,“出青州不到三天,够歹人将你们卖三回了。”

    兰宜失笑:“王爷何必吓唬我?我不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娇姑娘,外面的世道什么样,我见过的。”

    她这句话有更深一层的含义,她的见闻不只有活着,还有死后,她有信心从此带着丫头们独自立户过活。这就不必与沂王细说了。

    她拒绝的态度已足够坚决,沂王注视了她片刻,平静道:“本王若执意如此呢?”

    兰宜也平静下来:“王爷以为我惜一死吗?”

    她手里多了把精致的银剪,是翠翠之前缝自己的衣带留下来的——也是她选择这个站位的原因,她径直往心口扎下去。

    沂王霍然起身,两步跨了过来,他手掌大而结实,伸过来直接将兰宜的手与银剪一起包住,一切发生得太快,他无法收势,剪尖扎到了他的手腕。

    一点红渗了出来,旋即变成一道细细的血线,顺着沂王的手臂流下去,染红了袖口。

    兰宜:“……”

    沂王没管伤情,强硬扳开她的手指,取走了银剪。

    兰宜镇定不了,她没有行刺王驾的意思,她都没想真的自杀,只是她没有筹码,只能赌自己的命来彰显决心以劝退沂王,没想到会造成这个结果。

    夺剪的过程里,沂王的血也沾到了她的手上,兰宜回过神来,颤抖着手出去叫人。

    以沂王的身份,他显然很少受伤。

    因此造成的震动也大。

    兰宜入府以来一直没见到的窦太监都赶了过来,痛心疾首地责备她:“多少年了,王爷就伤了这么两回,都在你手里!你说你——唉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兰宜其实觉得自己不算有错,但看到被人围拥的沂王和他正在被医治的手腕,两块擦拭染血的布巾扔在一旁,又确实觉得有一点理亏。

    她预料到会被拦下,因此没有留手,造成的伤口看上去不大,其实很深,不然不会流那么多血。

    “哎呦,轻一点,老孟,王爷这伤严重吗?”

    孟医正见惯了大病小伤,没那么紧张:“不严重,十日内少碰水,不要使力就无事了。”

    窦太监不安心,还是唉声叹气的。

    见素等侍女一声不出,打来温水,清洗布巾,又帮着孟医正炮制外敷的药粉,忙碌个不停。

    沂王手腕上的血终于不再流了,清洗干净后,能看见小小的血洞周边还有一点外翻的皮肉,窦太监瞧了一眼,就抽了口气,又盯向兰宜:“怎么就下这么重的手?咱们王爷论身份,论品貌,难道还配不得你吗?哪样不比你原来那个夫婿强!”

    他这个对比太清奇了,登时把兰宜说了个无言以对,她欲反驳,都不知该从何说起,也懒怠再提及前尘。

    “民女无意再嫁。”最终她只再度申明了自己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你怕外面说话不好听?”窦太监自己忖度,“那有什么的,杨家人先攀的高枝——哦,那也不算高,给你下毒要害死你,王爷派人救你,你才得了活命。你又与杨文煦和离在先,再嫁给王爷,哪样也没违了礼数,说到皇城去,那一堆官儿吵了半天,也挑不出毛病来,皇上都允了王爷,又还有什么不妥。”

    兰宜没管他那一大串,抓住了重点:“百官?皇上——真的有旨意来?”

    窦太监道:“王爷已经与你说了?嗯,你也该知道了,传旨的太监到了青州,明天进府。夫人,您就别拧着劲儿啦。”

    不是沂王说的,是小王爷。

    但没什么差别,因为确有其事。

    她养病时,沂王可没闲着,一张网从头织就,密不透风,她此时才知,实在是太晚了。

    窦太监转回身去盯着沂王的伤口包扎完毕,又痛惜了两句,沂王嫌他吵闹,把他撵走了。孟医正等随后都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沂王缓缓转动着手腕。

    为了显出重视,孟医正把他的伤处裹了一圈又一圈,成了个粽子,成功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能力。

    沂王本人不是很买账,兰宜闷闷坐着,眼角余光瞄见他忽然动手,把包扎的布条拽开,拆掉了两圈。

    兰宜: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先前被抢走的银剪放在沂王身边桌上,沂王顺手拿起来,将多余的布条剪掉。

    但他无法独自一只手把伤处重新固定好。

    他抬眼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没有称呼指向,但堂中只余兰宜,他不可能命令第二个人。

    兰宜犹豫了一下,明白他的意思,这要求不算过分,她只好站起走了过去,微微俯身,帮他重新包扎。

    期间无意碰到他的手指,才流了不少血,他的手居然仍是热的,兰宜自己的手反而冰凉。

    银剪就在咫尺,兰宜没有去碰,一鼓作气,再而衰,她又不是真的想死,再来一遍就没有意义了。

    弄好后,她垂手退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敢问王爷,民女寒微之身,究竟对王爷有何用处?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兰宜原来没打算问,她从未想过留在沂王府,就也不想对沂王有什么了解,更不愿意涉入沂王府的内部事务。

    但她现在不能不问了。

    因为她被锁在网中,已很难逃出去。

    沂王沉吟片刻,道:“你当日出现在本王静室外,意欲何为?”

    兰宜悚然一惊。

    她对上沂王清明眼神,瞬间意识到了两个问题:第一,她当时的借口没有瞒过他去;第二,这是一个交换。

    沂王不会回答她的问题,她也可以不用答这一题。

    兰宜接下去心领神会到的额外的第三点是,如果达成这个交换,她也就等于同意了沂王的条件。

    留在沂王府内做这个莫名其妙的“夫人”。

    ——之前见素等人这么称呼她,她还只以为是她嫁了人的缘故。

    兰宜没多考虑,决意仍然拒绝。

    什么救命之恩,唯有以身相许是话本里的故事,她不是这样的人,沂王看上去也不像会犯这样的傻。

    但似乎察觉出她的念头,在她开口之前,沂王先道:“你从前的那些私事,本王可以不过问。”顿一顿,他摩挲着自己手腕的伤处,低沉吐出下一句,“你也不必与本王有夫妻之实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兰宜着实惊讶了,第一反应是以他的为人,能把这等同退让的一句话明示出口不容易,算是她以命搏来的好处罢。

    接着升起的便是种情理之中的感觉,果然,他不是出于男女之情。

    兰宜沉默着,抬头注视向沂王,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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